关于死亡

滇师(刘夙)在他的公众号上发布过一套扑克设计,其中方块 5 上的文字内容是:

一个人得了癌症快死了,不是应该尽量多试试各种方法吗?万一有用呢?

【分析】这种思维利用人类对死亡的恐惧,过分夸大了某种另类疗法的价值。在统计学上,这相当于为了竭力避免「二类错误」(type II error, 某事为真而不承认其真)而大量犯下「一类错误」(type I error, 某事不真而相信其真),很多时候反而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。

【一句话反驳】这种说法暴露了中国缺乏死亡教育的事实,所以病人倾家荡产、骗子盆满钵满的事情才一再发生,可叹!

死亡是一个严肃而重大的话题,它给与生存有关的一切赋予意义。若无死亡,则真实与虚假、良善与罪恶、信任与背叛、荣耀与耻辱、奋进与消极……通通失去存在的价值。死亡是一切活着的东西的必然终点。每个人都会死,是所有人必须接受的事实。

不过我们的死亡教育似乎的确没有到位。

平日里人们对谈论死亡这件事大多是抵触的,似乎只是提起这个字眼,就像是在期望某人或自己早点死掉一样。其实只要接受了每个人都将面临死亡这一事实,讨论某人或自己临死或死后的事情,就是十分正常的。对死亡话题的避讳,大概可以算作死亡教育缺乏的第一例证。或许人们以为,临死或死亡时,要做什么都是必然而毫无选择余地,所以也无可讨论之处。临死时要尽一切可能维持存活,死掉以后则按既定规则履行流程。然而少数有自由意志的人对死亡有不同的观念,应当给予尊重。

我在初中时,首先是受语文教材上的课文《陈涉起义》的影响,很赞同「大丈夫不死即已,死即举大名耳」这句话。觉得一个人如果死的寂寂无名,只会在有限的几年里被少数后代凭吊,随后彻底消失,便枉过一生。做出举世瞩目的成就,被后人写进历史教材,反复提起,才是我们每个人应当追求的目标。因为当时学习成绩在小范围内评价尚可,我真心相信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。现在看来,这想法并不算狂妄,只是时代进步到这一阶段,已几乎不太可能出现少数做出划时代成就的个人。最前沿的科学问题,当由学术共同体推进。

高中时候,有个同学对我说,如果自己的至亲死掉,一定不会哭。他是这样解释的:因为见过别人在亲人的葬礼上哭的很厉害,而不久之后,便吃喝玩乐,一切如常。似乎这样的对比,显得当事人非常虚伪。他认为自己对亲人的思念是长久而持续的状态,所以才不会只是在葬礼那一时之间,场合之下痛哭流涕,过后便全然忘却。能够从更长的时间尺度来看事情,希望自己不受一时情绪左右,这让我很佩服。现在看来,一个人死掉,有多少人是真正在乎呢?仅靠时间建立起的关系,自然也会被时间冲刷干净。只有真正认识到人的价值,他才能在心中长久留存下去。或许现在流程化的仪式,人们或主动或被动的场合之下的反应,也可以作为死亡教育缺乏的例证罢。

笛子Ocarina 有一部没结尾的漫画作品叫《你什么都没看见》,里面有一处情节,一名科学家有能力让自己永生,但他却拒绝这么做,而是接受他身体原本的寿命。他有这样一句台词:

生物的生命,短则几天、几年,长则十几年、几十年,甚至上百年。正因为知道死后不能复生,大家才会更加珍惜活着的日子啊!

这是对死亡积极作用的肯定。不过我总觉得,这句话应该改成「即使知道死后不能复生,大家也并没有更加珍惜活着的日子啊!」才更符合现实。死亡的必然性对一些人来说是进步的动力,对另一些人来说是放肆的依据。正确的死亡教育是否会批判及时行乐的做法,我并不能确定。对自己的生命持放任态度,恐怕不能算作死亡教育缺乏的例证。

李清晨有十二字箴言「不要怕,不要悔;不要疯,不要死」。最后的三个字,是劝人不要有放弃生命的念头,同时也不必对死亡有过多恐惧。他对自杀持极力反对态度,认为自我了解与夺去他人生命罪过同等。不过他也是一个崇尚自由的人,所以对于人是否有寻死的自由这个问题,表示难以回答。一个人究竟有没有处置自己生命的自由,有没有自我终结的权力?说的再清楚些,一个人的命究竟是不是他自己的?我认为答案应该是肯定的。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回答的问题。设想一个青年或中年人要主动寻死,旁人一般会怎么劝说呢?你上有老下有小,还有亲朋好友,那么多人对你寄予期望,那么多人将你视为依靠,那么多人不希望你死,那么多人无法承受你死。若你执意要死,你对得起他们吗?

如果你觉得这样的话没有问题,那么请再次回答这个问题:「一个人的命究竟是不是他自己的?」

我不认为自己的生命,还有必要为别人负重。父母虽生育子女,但对于子女却并无恩惠。认为子女生命为父母赐予,所以子女从出生起就背负一笔欠账,必须报恩者,与流氓无异。这在鲁迅先生《我们将来怎样做父亲》一文中已被说透。用他人的牵绊阻止人自杀者,我的反应是:「我对不起别人,谁又对得起我了。对待一个将死之人,还要施压,把脏水都泼到我的头上,无非是别人自私的表现而已。」我会尊重别人的选择,即使他的选择是自我终结。

面对问题,有很多种不同的解决办法,而结束生命永远是最差的选择,是代价最小的「摆烂」。所以我鄙视选择自我终结的人,正如我尊重别人的宗教信仰,同时鄙视宗教信徒一般。

昨天接到家人的电话,得知姥爷去世的消息,我并没有太意外。因为他住院已有一段时间,我一直在关注,早已知晓情况并不乐观。因为疫情防控,无法回家参加葬礼,对此我也并无太多怨言。对所谓「见最后一面」执念过重,必然可视为死亡教育缺乏的一大例证。我所猜想的是,即便新变种引起的后果已经很轻微,但一定有理由继续坚持这样严格的防控,国外放开而我们不能。我还记得疫情初期爆出一则新闻,有人用生理盐水冒充疫苗获利,而这些盐水最终流向何处并没有被提及。更兼技术差距原因,使得我们本来就不算很高的疫苗接种率成了无意义的数字。又或许,这样严格的封控虽然造成经济损失和次生伤害,但这些并不是决策者所关心的。总之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,如果连猜想也要禁止,我依旧相信,一定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。